中國新聞周刊記者:徐鵬遠
發(fā)于2024.1.1總第1123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2023年度學者羅新
獲獎理由
他研究遙遠艱深的學問,也關注此刻與周遭。他收拾行囊徒步數(shù)百公里,寫下《從大都到上都》;也探查史料,寫出了《漫長的余生》。他是一位學者,但從不困于書齋;他研究歷史,卻從未與當下隔絕。在他看來,歷史學是對人的理性思維的訓練,關心弱者、為邊緣人發(fā)聲是當下歷史學人的重要責任。他身體力行,一直努力用自己的責任感關照著歷史與當下。
羅新屬兔,1963年出生,所以2023年剛好是他的本命年,實歲60。除了這一點小小的特別之處,剛剛過去的一年在他看來并沒有什么不一樣,反而倒頗有些沮喪:“人們對2023年有很多期待,好多人喜歡用重新開始來描述這一年。但是對我來說重新開始也不是那么容易,一方面想要重新找回過去的節(jié)奏,另一方面發(fā)現(xiàn)過去已經(jīng)真的過去了,面前是一個改變了的世界,什么都不太一樣了!彼麛(shù)了數(shù)自己“虛度”掉的這一年,不過是作為北大教授照常給歷史系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上課,偶爾參加一些對談、接受一些采訪,然后做了幾次妨礙不大的小手術,僅此而已。
所幸還有一趟旅程讓這一年不至于顯得徹底空洞。上半年,羅新和兩次獲得普利策獎的知名旅行作家保羅·薩洛佩科一起,完成了一次500余公里的行走。這是保羅起始于2013年的全球徒步計劃中的一段,羅新從一開始就關注著這條漫長而恢弘的行程,并在保羅2021年進入中國后與之取得聯(lián)系。2022年暑假,他已經(jīng)陪著保羅在四川走過三個星期,一路穿行了廣安、都江堰、彭州、什邡、綿竹、綿陽,意猶未盡。所以一有時間,他便又找到了路上的保羅,相伴著從陜西的延安走到山西的呂梁,又從山西靈丘走到河北易縣,最后走到了北京豐臺的盧溝橋。
只是即便如此,羅新依然覺得挺慚愧。最根本的原因在于,他從年中就準備寫作的一部新書,拖拖拉拉到了年底也沒能開筆。“我經(jīng)常說自己這一年好像一事無成。不知道為什么,我投入的時間也不算少,但似乎有一點找不到節(jié)奏的感覺!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。
意外的改變
羅新要寫的這本書,名字已經(jīng)想好了,叫《康熙的獅子》。自東漢時期,中國的史籍中就有了對獅子的明確記載,作為一種非本土所產(chǎn)的異域猛獸,獅子不僅在古代中國享有極其珍稀的地位,更是朝貢制度的重要見證。這正是吸引羅新展開研究的興趣所在,他想穿越歷史的塵埃,去刺探傳統(tǒng)王朝的外交與貿(mào)易。而之所以選擇康熙的獅子為主線,是因為以往的獅子只有單方面的記敘,完全被描述成一種天朝榮耀,直到清朝時的這一次才在外邦的載錄中留下了另一種視角。
清朝初期,朝廷先后下達了海禁令與遷界令,嚴禁商民船只私自出海,并將沿海居民向內(nèi)遷居。這一舉措嚴重影響到了自明朝中期開始就在澳門開展貿(mào)易的葡萄牙,于是在康熙九年(1670年)薩爾達尼亞使團來到北京,進獻金劍、珊瑚、象牙、犀角、西洋鏡等珍寶,希望清廷可以于封禁中給予葡萄牙以特殊優(yōu)待。結果未能如愿,但康熙問到“葡萄牙有沒有獅子”的這句話還是使團嗅到了一線希望。
康熙十一年(1672年),葡萄牙印度總督命令東非莫桑比克城堡司令在當?shù)夭蹲搅藘深^獅子,海運至澳門,途中死掉了一頭,活下來的一頭最終于康熙十五年(1676年)運抵?滴跏吣 (1678年) ,由本托·白壘拉率領的新使團再次進京,將獅子獻與康熙。見到獅子的康熙甚為高興,多次與皇子、大臣、傳教士以及后宮一起觀賞,并飭令和帶動了京師文人競相詠獅的一時熱潮。使團的愿望也隨之得到滿足,次年清廷便下旨允許葡人在"旱路界口"貿(mào)易,康熙二十三年(1684年)又進一步開放了澳門的海上貿(mào)易。
“所以你會看到過去那些經(jīng)貿(mào)往來和我們現(xiàn)在的認知完全不一樣,對中國古代王朝來說,在乎的不是經(jīng)濟利益,而是政治利益!比缤话谚匙,康熙的獅子打開了羅新通向朝貢問題的秘徑,他發(fā)現(xiàn)在這個制度背后,存在著一套扭曲的政治心態(tài)與邏輯:“(一切)都滿足于體制的虛榮心,而且這種體制也必須要依靠虛榮。”
事實上,對朝貢問題的關注早在七八年前就徘徊于羅新的視野中了,只是出于學者的審慎,直至2020年他才豁然找到了恰切的入口。這與其2022年出版的著作《漫長的余生》幾乎如出一轍,那本書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前,有了明確的想法以后又猶豫了將近十年才真正動筆。
與此同時,這些故事在被寫下之前也在等待著合適的時機。四年前,當羅新決定開始創(chuàng)作《漫長的余生》時,他正目睹著現(xiàn)實中許多具體的苦難、彷徨和困惑,于是筆下的北魏宮女王鐘兒成為了一個遙遠時代的入口,那個時代里的離亂與悲哀又成為了眼前的一種映照。在后記中,羅新甚至直抒其意,稱這本書的標準與追求皆是“關心弱者,為邊緣人發(fā)聲”。如今,《康熙的獅子》一樣回應著他在冷眼旁觀之中暗藏心底的某些激憤與彷徨。
雖然自1995年博士畢業(yè)后,羅新就一直待在象牙塔里,卻從來都不囿于書齋。早在1999年,他就在彼時火爆的天涯論壇上創(chuàng)辦過知名版塊“關天茶舍”,開辟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早期思想交流最為活躍的一方領地。只不過當初很少有人知道“羅新”是誰,更為江湖熟知的是他的網(wǎng)名“老冷”。羅新也沒想過完全投身公共領域,網(wǎng)絡世界里的揮斥方遒權作消遣,他所屬意的仍是專業(yè)上的精進,而且在關于中古時期北方民族名號制度的研究上,他的確正在迎來自己治學生涯中無與倫比的高產(chǎn)期。直到2008年,一個意外的時刻才讓他改變了想法,徹底轉(zhuǎn)換了軌道。
“那一年對我的刺激很大。本來我做民族史研究還挺得意的,但有一次同學之間的討論當中,那些觀念讓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工作都白做了。從那個時候起,我下了決心,不再寫跟時代無關的東西,不再寫為學術而學術的東西!蹦侵蟛痪,羅新便接連出版了歷史散文集《殺人石猜想》和田野筆記《歷史的高原游牧》。2014年,他又推出《黑氈上的北魏皇帝》,并有意嘗試將學術著作易讀化。出版后的一次討論會上,他見到了很多專業(yè)之外的人來參加,更加堅定了這種努力的信心:“是有意義的,哪怕這個書不是公眾在讀,但至少突破了小圈子。”
2016年,羅新用15天時間完成了一趟徒步,沿元朝皇帝夏日巡幸的輦路,從北京出發(fā),經(jīng)龍虎臺、過居庸關、行黑谷、越沙嶺,歷450公里抵達內(nèi)蒙古錫林郭勒正藍旗;貋硪院螅崖飞系囊娐勁加、途經(jīng)之地的歷史懷想以及種種探尋與思索,寫成一本《從大都到上都:在古道上重新發(fā)現(xiàn)中國》。作品甫一出版即廣受贊譽,掙脫了學院束縛的羅新至此終于走入公眾視野。
孤獨的冒險
最近這些年,羅新經(jīng)常會想起自己過世的老師田余慶!叭绻粋事發(fā)生在他身上,他會怎么做;如果他知道我在面臨一個問題,他又會作何反應?”尤其對于自己的轉(zhuǎn)型,羅新不確定田先生是否會贊成,一方面“他曾經(jīng)也是熱血戰(zhàn)士,或者說每個人內(nèi)心深處都有這一面,某個時刻被壓下去了,某個時刻又被喚醒”,但另一方面“他對我的評估其實好于我的實際水平,他的期望肯定是我能在專業(yè)上做得比他還好”。
當然,這些都只是羅新自己的猜想。不過類似的情形,現(xiàn)實里是有過的,就在出版《從大都到上都》之后,一些要好的朋友便善意地勸過他:“時間都花在了這上頭,有點可惜。”
羅新認同朋友說的前半句。那本書確實花費了他整整一年時間,雖然不是每天都在寫,注意力卻是被完全占據(jù)的,除了必須應付七七八八的雜事,別的什么都做不了。這種體驗在那之后又一再得到驗證:《漫長的余生》實際寫了兩個月,戰(zhàn)線則拉滿三年,《康熙的獅子》已經(jīng)空耗了一年,接下來不確定還會拖多久。
但他并不覺得可惜,因為“這個東西沒有回頭的余地”。羅新說,雖然以往的學術寫作相對容易,那些只拿給同行看的文章,方法都差不多,“相當于拿著公式到處套”,但寫了十幾年,他已經(jīng)厭倦了。而且他找不到新的材料,沒有材料就沒有新的研究題目和方向,強行做下去只能是自我重復。
更關鍵的是,就在決定轉(zhuǎn)型的那一年,他生了一場大病,第一次覺察到自己正在遠離一個學者精力、想象力與創(chuàng)造力最旺盛的階段,“再不改弦更張,整個人就不行了”。面對身體不斷敗露出的衰退信號,他灰心,同時也害怕,不是怕老去的必然,而是怕“在死之前有些想說的話沒說出來,想寫的東西沒寫出來” 。
從根本上講,轉(zhuǎn)向公眾的選擇中寄予了羅新極大的抱負,他希望自己能夠更直接地參與社會,能夠回應時代的話題!昂细竦膶W者就是做好自己的專業(yè)工作,而如果心有余力,應該走出自己小小的世界。讓更多人從你的研究中獲得靈感或者支持,這也是學者的職責!泵慨斈罴坝诖,羅新又會從對老師的懷想中釋然:“即使田先生在世,最后也只好接受我這個樣子吧”。
然而,走出同業(yè)的小世界,并非純?nèi)坏匾馕吨呦蛞黄骼、開闊之地。對時代的回應,有可能落入誤讀與執(zhí)見的陷阱。對此,羅新是清醒的:“回應時代不等于迎合時代。時代是復雜的,所有的回應還是應該在學術的原則之下。”所以無論發(fā)言或者寫作,他始終都堅守著一個自我標準:保證每一句話皆有來歷、有支撐。
但即使如此,朝向公眾的表達還是無法避免遭遇虛擲、曲解乃至反噬的風險!皩W者的勞動是創(chuàng)造性勞動。創(chuàng)造性的勞動,一定是一場冒險,不一定有結果,甚至不知道會往哪個方向發(fā)展。而且創(chuàng)造性勞動一定是叛逆性的,對已有結構或系統(tǒng)的離經(jīng)叛道,所以多多少少會引起別人的不理解、不接受、不認同,創(chuàng)造性越強,引起的負面反應就會更大。這場冒險很大程度上還要克服各種敵意,一定也是孤獨的!
在這個意義上,羅新覺得他有點像是那個朝著風車與城堡不停發(fā)起沖鋒的堂吉訶德,不管面對的是真相還是幻影,只要自己認為正確和值得就夠了。更何況,他從不認為自己說出過什么有分量的話,無非不愿意撒謊而已——“這絕不是謙虛,必須看到這一點,我如果看不到這一點,就是自欺欺人!
未熄的火苗
其實年輕的時候,羅新的志向并非在于治學。他本科讀的中文,最想干的事就是寫小說,怎料理想青春戛然而止,最終陰錯陽差地進了歷史學的軌道。在那之后,他經(jīng)常嘴硬,說是自己放棄了文學夢,但其實“文學像一個沒有熄滅的火苗還在心里”。
他準備再過幾年就去重拾起這份隔日的夢想!暗韧诵莸哪且荒,我打算從北京走回到我出生的地方。有個電影叫《本杰明·巴頓奇事》,講一個人生下來是個老人,慢慢變小,最后死掉。我也想用這種方式離開工作了一輩子的城市,回到家鄉(xiāng)。這是一個儀式,也是一次回憶。”他清楚,從一個作家的標準來看,自己經(jīng)歷的事太少、了解的人也太少,素材貧乏,似乎能寫成文學的只有真實生長的人生,其中又以少年時光最是刻骨銘心。
這幾十年來,羅新總會想起湖北隨州的那片老林場,想起自己和妹妹每隔一兩周就要走著上學、回家的那條十公里的山路。尤其難忘的一幕是13歲的一個周六,端午節(jié),母親提著籃子在路上迎他們,他和妹妹坐在路邊吃完了籃子里的粽子和鴨蛋,母親轉(zhuǎn)過天來上班時從墻上摔了下來,送到醫(yī)院檢查,發(fā)現(xiàn)已患有癌癥,手術過后只活了一年零三個月。
不僅僅是這些私人的情感記憶。對往事的追懷中,他還發(fā)現(xiàn)了歷史在悄然之間留下的一些蜿蜒之貌:“我們那個林場是一個國營單位,林場的工人是國家正式職工。中國大批知青上山下鄉(xiāng)是從1968年開始的,但在我們林場,我出生的那年也就是1963年,就迎來第一批武漢知青。他們是林場招工招來的,都是高中畢業(yè)生,很多人是因為成分不好不能考大學。等我長到七八歲,他們就是林場的老工人了。林場的人大多數(shù)沒受過什么教育,但因為有這些知青,林場卻變成了那個地區(qū)的文化高地。他們會畫畫,會寫各種板報,會做各種文藝宣傳的演出!
羅新說,雖然不一定有直接的影響,但自己的文化啟蒙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于這些知青的:“當時作為孩子,感覺不到這樣一個特別的狀態(tài),回過頭來看,一種特殊情況下的流動,在你身邊突然咣當一下就形成了一個新的文化氛圍!倍搅怂叱隽謭鋈プx高中的時候,知青們也陸續(xù)離開了,輝煌一時的林場又迅速地變回了一片文化洼地。在史料里打了一輩子滾,羅新見慣了世事荒唐與命運流轉(zhuǎn),然而想起這些曾真切劃過眼前的詭譎,還是會忍不住心生感慨。
不過在寫下這些林場舊事之前,羅新還有一個掛念已久的題目尚需完成——他想寫一寫長城。對于他所專事的北方民族史而言,長城是一個重要的身影,如同一道分界線般勾勒著農(nóng)耕民族與游牧民族各自的領地。但學界早有人提出,長城的存在不只是為了防止北邊的人進來,也為了防止自己的人出去,而他在過往研究中也發(fā)現(xiàn),長城不等同于非敵即友,很多時候反而是含混不清的,許多人在兩邊跑來跑去,將其變成了一個灰色地帶。
因此,羅新并不打算把長城作為一種單純的歷史景觀層面去進行研究,他要把它當成一種意象,在思想意義上去討論。
行走,很有可能仍舊是這個題目最終的打開方式。2019年,他在一個伊朗考古學家的陪同下,用一星期時間走了一遍當?shù)氐母隊柛砷L城;之后幾年,他又游歷了陜西和內(nèi)蒙交界處的長城。未來,他會走完陜北與鄂爾多斯高原之間的一千多公里的長城,如果條件允許的話,再到大不列顛島的羅馬哈德良長城去看看。他想把這些不同國度、不同時期、不同制式的長城都放在一起,讓書寫和閱讀有趣起來。
只是,如何在它們彼此之間進行串連,他目前還沒有一點頭緒。或許,就像此前的作品一樣,這個題目也在等待著那個屬于它的豁然開朗的入口,以及那個不容回避的時機。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4年第1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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